无锡南洋剧社博客
无锡南洋剧社博客

冈仁波齐的启示(中篇小说连载之7)

by - 2006-8-3 12:57:03

17

 

夜晚荒原的风凄厉地啸叫了一夜。清晨的寒气使四个人在帐篷里挤成一团。

 

到达玛旁雍错湖边时天已经傍晚了,他们没有办理边境证。刀锋战士通过一位在邮政部门当领导的老乡写了张条子,安排他们一行搭乘一辆从日喀则到普兰的邮政车。他们从拉萨坐大巴到了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然后在羊卓雍错玩了一天。美丽的羊卓雍湖让他们流连陶醉,他们在湖边兴高采烈地讨论了定居计划,房子建在哪里,种什么庄稼,什么花草,开什么小店,养什么狗猫,最后发现竟然变成娶什么老婆嫁什么人了,才尽兴而归,用数码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傻丫头仍悄悄沉浸在遐想和惆怅中,要是挽着大卫在这样的湖边散步,看那落日,多么好!次日他们就上了邮政车,钻进大大的邮包之间,颠簸,喝酒,吃面包和糌粑、火腿肠,打牌,睡觉,抽烟,练嘴。聊得最多的是他们那个版,菜青虫跟刀锋战士继续争论着他们的老问题工作与享乐哪个更重要,但也不忘照顾傻丫头,不时换个话题。就这样混过检查站,三天后到了玛旁雍错湖边宿营地巴噶。他们跟混熟了的邮政车司机一起吃了饭,依依惜别,邮政车就自先走了。

宿营地是专为往来神山朝拜的信众打尖而产生的小村落。这样的歇脚小店还有几处,都靠近湖边,取水方便。几乎一色泥土坯房子,简易的大通铺,食品以酥油茶、糌粑、甜油饼、方便面为主。近年来内地游客人数激增,藏族店老板也设法搞点大米、粉肠、口香糖之类东西,运输困难,因此价格不便宜。

他们到时很不巧,一大帮尼泊尔苯教徒住满了小店,再无空间。于是他们决定住自己带的四人小帐篷。幸好傻丫头出发前买了睡袋和泡沫垫,他们三人都有这些行装,于是向湖边走去,在一座佛塔和玛尼堆之后稍背风处支起了帐篷。老鱼偷偷取了几幅较新的经幡垫在帐篷底下,以免沙石硌人。

安顿好,天已经暗了,高空的云彩绯红橘黄,更高处依旧是白色的,使湖面倒映出青白的光芒。天野茫茫,狂风怒吼。远方冈底斯山脉上空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退,南边纳木那尼峰的雪冠依旧剩点亮色,星星出来了,那么低垂硕大,却摘不到。玛旁雍错涛声整夜,如果不是风啸,没有寒冷,傻丫头可以想象小时侯住在东海边奶奶的渔村里。

手机几天没有信号了,妈妈或许很焦急。她在拉萨和日喀则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四个人中间只有老鱼从不向外打电话,一脸逍遥自适。刀锋战士居然还有客户电话,他于是在往日喀则途中就关机了。菜青虫偶尔有短消息,请她吃麦香鸡之类,她总是笑着输入信息让对方猜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们跟飞鸟无痕的联系少了,她被傻丫头取代了。

 

傻丫头和菜青虫紧紧抱着躺在中间。老鱼和刀锋战士在两边护着,向她们侧卧着,四个人头挨在一起说话,把行李包塞在头颈后面挡那寒气。一支小手电吊在帐篷顶上。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现场体验,他们都有点兴奋,一时睡不着,虽然一路已经疲惫不堪。

“好可怕也,有狼吗?”菜青虫说。风中传来野狗的吠叫。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追随着人迹的饥饿的野狗。

“有,”老鱼说,“你听。喔——呜——”

傻丫头用拳头在他腿上捶了下,“坏不坏啊你!”

“有我在,没事的。”刀锋战士在菜青虫耳边说。

他们轮流讲故事,轮到傻丫头最后一个讲,讲着讲着发现他们都没有反应了。

大卫,你在哪里?

她悄悄入睡,泪珠挂在眼角。

 

大家醒来了,都有点不想动,头晕腰痛。帐篷透着光亮。老鱼说他去搞点热的稀饭糊糊来,拿出一个特号大茶缸,拉来帐篷拉链往外探头,新鲜空气潮拥进来,他大声感叹道:“哇噻!我们在哪儿这是?!”于是大家都钻出来把头伸出去看。

清晨的大地依然带着幽暗,但高天背景已经明亮湛蓝。低低的灰色的乌云如团如絮,在海兰色的湖面上半空中翻滚奔驰,更高处的白云如块如垒,如山如岳,岿然不动,向着太阳的一面明亮光华。浩瀚的湖面,湖水在大风中激荡,对岸一线铁灰色山梁遥远而神秘。此岸,南面湖边小山上藏民的房子,黄泥垒的墙壁显得宁静而吉祥。山下沙石和草地,一丛丛低矮的绿草在晨风中苏醒。太阳出来了,湖对面东方山梁上红色的天空开始褪淡,漠漠云层显示出金边银边的轮廓,不再是混沌的橙红青紫。湖面明亮起来,一片片的波光相连延伸,把远方铁灰色山梁与湖水分界。十步外的玛尼堆上牛羊头骨清冷洁白,优美的弧形的角上抹着晨光的色彩,柔和如脂。湖边空地上经幡向四面八方伸展,被大风吹的早已破碎不堪的幡布,满是优美神秘的藏文,到底书写了些什么?它们在风中噼啪作响,仿佛神明在交谈倾诉。侧面光使佛塔更显宁静,宁静得寂寞深远。而北边冈仁波齐的雄姿在侧光中丰隆饱满,仿佛天帝宝座。大自然撼人心魄的美艳凄绝让他们屏声敛息。

他们悄悄走了出来。几只驮货物的巨大牦牛拴在小旅店门外,感觉它们在风中站了一夜,依然那么温顺忍耐,它们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变得亲切宜人而不再象初见时那么难以接受,为什么?傻丫头跟菜青虫忍不住去抚摸它们,有一只哞地叫了声。

湖边有人一路走一路匍匐,向神山圣湖叩拜。

 

18

 

上午,他们挤上苯教徒的大卡车向神山冈仁波齐进发。尼泊尔人和善地微笑着,把食物和啤酒递给他们。他们黝黑粗犷,穿着青色、黑色长袍,戴着各色帽子或扎着头巾。车子里到处是背篓,里面是货物和生活用品。菜青虫用哈达和香口胶回赠给他们,男子们互相递烟,言语不通,但都喜形于色,尘土和颠簸不以为苦。车子一路上向冈仁波齐进发,穿过土色山丘谷地,进入开阔的沙石草地,在热风和颠簸中睡着的人因为平野空旷的感觉醒来了,停车休息片刻,大家下车舒展筋骨。神山凸现在草地尽头的山脉上方,象美女洁白的乳房那样耸立着。大家在三辆大卡车旁边休息,吃东西,欣赏着神山秀影。两个妇女用董莫打起酥油茶来,有人在烧水,用草地拣来的干粪做燃料。水是用大加仑桶从圣湖带来的。有一辆车上有一只外表油腻腻的铁柴油桶,里面却是清水。几个尼泊尔孩子围着他们四个外人,机灵的眼珠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看上去比藏族孩子整洁。一个经常到普兰做生意的男人会几句汉语,告诉傻丫头他们四个人别客气尽管一起用餐。他们来自尼泊尔一个山村,那个坐在一边手里不停转着经轮,表情木讷的老妪是他母亲。介绍他母亲时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挚爱、依恋和自豪。他母亲上下车都是他抱的。酥油茶打好了,每人一碗,然后放炒青稞面拌成糌粑。那男子用手指挖了喂给她母亲吃,老妪的另一只手已经萎缩了。

在山口被他们超过的两只牦牛从旁边经过。一个红衣喇嘛很神气地坐在牦牛上,看上去是为自己的小寺庙到普兰采办东西的。他也下牛来了,正好享用糌粑。男人们还要抽烟,喝一点啤酒,但很有限,没有人放纵自己。傻丫头奇怪地想不知他们在自己村里是否也是这样克制忍让的。

 

在草地上沿着冈底斯山脉相对平稳地驱车一个多小时,经过一个又一个石块垒成的玛尼堆,涉过一条溪流,接近中午两点他们了到达了目的地冈底斯宾馆。确切地说这地方已经成为一个小村落了。宾馆条件很简陋,什么东西都要靠从普兰或狮泉河运来。前来转山的信众非常多,他们大多携家带口,有的开了东风大卡车来,有的开面包车来。旅游者比信众少不了多少,穿着花花绿绿的滑雪衫,背着包。值勤的武警战士心情开朗,彼此开着玩笑,即使嘴唇干裂也照样笑着,并不十分管人。来这里的人不需要人管,他们是冈仁波齐的最自由最忍耐的孩子。荒野里有人搭帐篷露宿,赤身裸体的儿童到处乱跑,他们脸红身黑,缺牙流涕,浑身是土,兴高采烈,不时被吆喝,既不怕冷也不怕晒。藏民拉着牦牛给那些游客当导游。到处是经幡在风中飘动的噼啪声。盛大的山体,在日光云影下变幻着色彩。青烟和白雾在山谷中萦绕,青青草色染着山脚,上面点缀着点点多彩的帐篷。风力发电机高大的转叶轮组群在荒野里舞蹈。牛马和车辆源源不断往来,向西北是门土、噶尔,噶尔就是阿里首府狮泉河,往南是边境小城普兰、尼泊尔王国。草地上到处是旱獭和老鼠的洞穴,下午的烈日下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反倒是牛马粪便的味道让人感到还算那么回事。

冈仁波齐是四教神山。同行的尼泊尔苯教徒们把车子停在宾馆场院里,并不住宿,立刻收拾行装拖家带口地出发了,那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大人牵着手走。他们是逆时针转山,跟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教徒相反。傻丫头们四个人太疲劳,听说转山对体力的要求很高,他们决定看完落日就洗澡睡觉,攒足劲次日上山。

到傍晚还有不少时间,印度教徒和富裕商人们搭了棚席,在他们自己携带的华丽的坐毯上摆谈饮茶,藏族人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或者看热闹,他们是佛教徒和苯教徒。汉族生意人把摊点摆成一条街道,他们赚转经人的钱,高压锅的价格令人惊叫感到受到伤害,但质量却很马虎。他们的心多数偏黑,他们酗酒玩钱,内心没有主宰者。但藏族人虽然不高兴,却也并不十分责怪那些汉人,而是检讨自己偷懒没有从家里把高压锅带出来,他们只鄙视那些跟汉族生意人学样的同胞。几个西方人躺在远处的草地沙砾上晒太阳,帽子扣了脸,露出金色和亚麻色头发,亲近自然,怡然自得。

 

年轻人好动,说好洗澡睡觉,洗了澡菜青虫却提出打牌,于是四人打八十分,脸上贴满纸条,闹到一点钟才安歇。

傻丫头心中装着大卫,躺下就想或许能碰上大卫,他们的关系可能怎么发展呢?她身心疲惫,却暗自辗转,刚开始没有睡稳。后来朦胧中她感到有个喇嘛绕着她的床走了一圈并叹了口气走了,然后是冈仁波齐在晨光中呈现,正中间从山顶往下垂直延伸着一条积雪的裂谷,山体柔和丰腴,宛如生殖之门,令人相思,唤起沉潜在意识深处的在子宫中度过的温暖岁月的记忆。她紧紧地团住了身子,呼吸变匀变轻,直到听不到一点声息。

 

19

 

从山口拐进幽暗的山谷,迎面一座大玛尼堆。转山道前方的山梁上方,美丽的冈仁波齐在晨光中呈现,峰顶上的旗云蒸腾上升,积郁不散,仿佛终年积雪的神山蕴藏着巨大的内热。傻丫头注意到了神山中央那条裂痕,使神山形状如同女阴,她全身升腾起温暖的爱意,潜藏的意识被触动,一种崇拜的冲动让她很难自制,她悄悄流泪了。

“歇一下吧。”在玛尼堆旁边,老鱼说,“接着就转山了。”

“你哭了?感到孤单?”菜青虫问傻丫头。

“我就觉得你心里藏着事儿。”刀锋战士冷峻地说。

“八成失恋。”老鱼笑道,没心没肝的。

藏族向导说:“转完山就好了,神山包医百病呢!”他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人,叫巴桑,牵着牦牛,牦牛背上是他们的背包行李。

傻丫头一时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凝视着神山。众人都随她目光眺望。她问大家:“我们为什么要来转山?我们信仰什么呢?”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但都答不上来,陷入深思。

 

一个匍匐转山的藏族老人从对面经过,他是转完神山出山谷的,在玛尼堆边做了最后一个卧姿,神情麻木地坐起来,抖抖索索地解下背上的布包袱,取出一只青稞面油饼子,掰了咬嚼。他的氆氇在膝盖和手肘处都磨破了,渗着殷红的血渍,头脸身子都是土。在十米外休息的是一家尼泊尔人,妇女让小孩子给老人端来一碗酥油茶。老人呆板地致了谢。

刀锋战士第一个从牦牛背上取了自己的背包背上,并把菜青虫的那个小包掂在手里说“走吧”。傻丫头和老鱼都取了自己的背包,对巴桑说:“请你带路吧。”巴桑微笑,牵着牦牛在头里走,哼起藏族民歌来。牦牛尾巴甩着驱赶着渐热的气温中活跃起来的苍蝇,它奇怪自己忽然轻松了。

 

在漫长的相对平缓的一段路上人迹变得稀少,道路蜿蜒在绿草黄花碎石之间,早晨一同出发的人群多数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们只是赶过几个匍匐转山的信徒。山路越来越陡峭,所谓的道路渐渐变成乱石堆。他们已经到了走不过十步就要休息的地步。气喘如牛的成语在这里不对了,那头牦牛气定神闲地攀登着峭壁,一步不乱,他们却连坐下都不敢,靠着山石,背包也不敢放下来,否则把背包重新上肩就可能耗尽刚恢复的一点体力,坐下去可能就站不起来。彼此不说话,说话也听不见,耳朵生疼,耳膜感觉绷紧,喘气的声音轰轰如雷。他们彼此用眼神诉说着困苦和鼓励。气温下降得很快,四围山色变得阴寒灰冷。山顶在哪里?山顶在哪里?菜青虫碰碰在最后押阵埋头走路的巴桑,用手指向上方,满脸焦虑,嘴唇乌青,脸色黄白。巴桑咧嘴一笑,用手比划还有一半,菜青虫软着倒下去,巴桑扶住,刀锋战士回身抱住她的腰。巴桑把刀锋战士手里的背包放到牦牛背上,刀锋战士扶着拖着菜青虫向上走。在一个隘口老鱼拉了傻丫头一把,然后两人一起把菜青虫拉上去,刀锋战士在下面托举。

终于到了顶上,其实不是山顶而是相对平缓的山谷。汗水湿透内衣。山道中经幡在阴风中震颤,阴翳中雾气飞驰,漠漠灰烟笼罩四围,方向莫辨。他们如此贴近冈仁波齐,但冈仁波齐却深藏不露。巴桑把牦牛牵到一块岩石旁令其卧好,四个人把背包放下,靠在牦牛背上,目光散淡无力,再无半点力气。老鱼拼命喘气唱道:“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三个人脸上肌肉都略松一下,傻丫头象征性地用拳头敲了下老鱼的大腿,真有你的。山顶上还有一些人在跪拜神山,在小憩。

巴桑从一只皮袋子里掏出一团事先拌好的糌粑,示意给他们吃,他们每人捻一点放在嘴里含着。巴桑自吃一半,另一半塞给牛吃。牛用舌头舔去。巴桑再次掏出一团,他们都不吃了,就又与牛分了吃。该走了,要不到不了宿营地。转山路总共五十七公里,至少需要两天才能走完。他们艰难地站起来。巴桑要把包都放牛背上,但他们坚持相互帮着把包背好,连菜青虫也背上了小包。巴桑很过意不去。

刚走几步,一个同样牵了牦牛的男人跟巴桑打招呼,很激动地说着话,用手往后指。两个武警战士催他快走,他的牛背上行李中有只紫红色的大背包,傻丫头觉得很眼熟。

“有个你们汉族的女子去给乌玛女神当侍女了。”巴桑严肃地告诉他们,“唉,真有福气啊!”

众人面面相觑,傻丫头含着泪:“是她!我们在八郎学住对床的。”她记不起她的长相,那副有很多螺纹的眼镜!她的嘴唇有点外翻,仿佛欲言又止。独行女士。那杯红糖水。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在阴霾的云雾中不肯现身。深长的峡谷中青色的闪电亮过,片刻穿来沉闷的雷声。细细的水珠中夹着雪珠和细小的冰雹,打在他们脸上,生疼,打在羽绒服上,淅沥作响。腿上肌肉如火烧。走吧。你无法窥测神意,只有爱她。

下午走出阴霾的云雾,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汗水很快又滋生出来,脸被晒得红痛。

 

他们四个人仿佛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来到宿营地。晚上八点钟,太阳偏西,天空颜色变的灰冷,但云彩却涂上黄色,象碘酒药棉。冈仁波齐雪峰巨大的反光把宿营地笼罩在空灵的金黄色氛围里。藏族人和对面过来的尼泊尔人在石头上用高压锅烧水熬茶,女人们咕嗵咕嗵打着酥油,男人搭好帐篷,蹲在旁边闲聊。悬崖边是石头垒成的厕所。一个瑞士青年被痢疾折磨着,高大健壮的身材瑟瑟发抖,一个好心的尼泊尔人照料着他,扶着一趟趟上厕所。那些尼泊尔人正是他们在圣湖碰到的那群人,见了面非常高兴。他们在山上是第二个晚上了,因有老人小孩,走得不快,也并不着急。老鱼送给那个发着烧的瑞士人一些特效中药胶囊,很快就止住了泻并退热,尼泊尔人很感谢,又赠给他们吃的,并给热水泡方便面。

阅读全文 | 回复(0) | 引用通告 | 编辑

发表评论:
无锡南洋剧社博客
Powered by Oblog.